纳米体育纳米体育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本文通过第三人称的描述,试图呈现出我母亲陈婉近4年的月嫂生涯,以及一群与她境况相同的月嫂们,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的故事。
这个行业的兴起曾给了她们希望,但其发展速度和逐步的规范化,也不可避免地让她们再次陷入生活的困境。
我有限的水平难以写出这个群体万分之一的辛酸,只是希望能让人们了解到,有这样一群女性,她们如此坚强。
这是陈婉第一次来这里,随着人群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湿冷的晚风夹带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内心的不安渐渐放大。但沉重的家庭负担驱使着她必须继续向前迈出脚步,不得有片刻迟疑。
陈婉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阿珠写给她的地址,按着字条上写的乘车路线,她提着一个单薄的行李袋坐上了公交车。
到达省妇幼医院时已经晚上7点。给阿珠打了一通电话,近半小时后,才看见她从医院里匆匆走出来。
“怎么这么晚?这会儿我正忙着呢。”阿珠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就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陈婉跟着她走。
阿珠年纪比陈婉稍长几岁,是一位已有6年经验的月嫂,一个多月前陈婉经由出租屋房东的介绍认识的她。就在昨天,阿珠刚接到一个单子,产妇因胎位不正而选择剖腹产,产后身体虚弱,这两天她跟着雇主忙前忙后,顾不上休息。
“我先带你去公司,向王老板介绍一下就得回了。她在F市有房子,很少在公司,这不最近又来了几个新人,正好给你赶上了。”阿珠边走边说。陈婉跟着阿珠快步在几栋老旧的居民楼间七拐八拐,好在她的行李袋里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不然就跟不上阿珠的脚步了。
前后不到10分钟,一栋筒子楼出现在眼前。阿珠说:“公司就在3楼,今晚你就住这儿,以后出单回来也可以住这儿,不过就是有点挤。”
陈婉将目光移向3楼,只见最左侧一扇玻璃窗的外墙上挂着一张简易的牌子,红底黄字,写着“XX月嫂公司”。
阿珠带着陈婉进了漆黑的楼道,对于这片黑暗,她显然已非常熟悉,麻利地上了二楼,才发觉陈婉并没有跟上。阿珠不敢离开医院太久,便又直接下了十几级台阶拉起陈婉的手:“你看着点儿路,以后走惯了就好了。”
穿过3楼一条狭窄的长廊,阿珠最终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前停下。打开陈旧的铁门时,合页传出一声尖锐的噪音,引得门内一群人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公司”只有两室一厅,客厅狭小,陈设简单,正对着门的地方立着一个柜台,上面散乱地放着几本宣传纸页,柜台后面有一把皮质转椅。门的左侧放着一张灰色的旧沙发,沙发前是一个小茶几。此外别无他物。
“在办公室呢。”夹杂着各种口音的几个女人异口同声道。在昏黄灯光下,她们的脸色看着有些蜡黄。
阿珠带着陈婉走进去时,整个客厅显得更逼仄了。“办公室”的门就在沙发旁边,阿珠敲了两下,里面立刻传来了一个女声。
“王老板,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陈婉,”听到回复后,阿珠边开门边说,“详细情况您也都知道了,以后还得麻烦您多看顾看顾。这会儿我得赶快回医院,有什么要了解的,您尽管问她。”
说完,阿珠见老板点了点头,忙侧身拉了一把陈婉,跟老板说:“那我就先走了,您忙。”
阿珠跟王老板本是旧识,自公司成立之初就在这儿工作,现在已经是公司的高级月嫂了。关门前,她小声跟陈婉说:“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打电话问我,先走啦。”
一张席梦思床就占据了办公室的1/3,床边摆了一张书桌和一把靠椅。如果书桌上没有被各色文件堆满的话,这里倒是更像一间临时休息室。
王老板是一位50岁出头的女人,体形肥胖,她靠在椅背上,身躯几乎填满了整把椅子。出乎陈婉意料的是,她只问了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并没有多问什么。
“明天上午你先去把健康证办了,然后回来参加培训。”王老板把身份证递回给陈婉,“再交200块钱培训费。”
王老板从不在公司过夜,离开前她特地交代陈婉:“记得去防疫站办,不用去医院。”
客厅里一共有11个月嫂,其中4人跟陈婉一样,是近两天新来的,其余的则都是刚“出单”回来、在公司里等待继续接单。陈婉跟她们聊了几句,发现自己竟然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尽管当时她已经43岁。
月嫂的公用卧室在办公室隔壁,小得只容得下一张1.5米*2米的床,床旁边剩下一条小道,可以让一人侧身通行。陈婉跟其他11人一起并排横躺在床上,双脚悬空探出床沿。尽管姿势并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当她挤在这几位陌生的月嫂之间时,心里的那股从出车站就一直持续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一点儿。
第二天陈婉到达防疫站的时候,发现前来办健康证的人还真不少,无意间听到她们的对话,竟然有几位也是月嫂。
几位月嫂面面相觑,沉默半晌后,其中一位月嫂笑着开口了:“没有的事,不过是为了省点钱。同样的体检项目,在医院要贵得多呢。”
从防疫站回来后,陈婉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岗前培训”。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没有专门的培训老师,是王老板自己给新人们讲,没去接单的月嫂们则临时充当了助教。
后来陈婉才知道,王老板自己就是月嫂出身。前几年月嫂行业方兴未艾,她看出了这个行业的前景,赶在市场饱和前分到了一杯羹。这两年,在本地市场站住脚的公司正处于上升期,几乎每月都有新月嫂加入,客户订单更是迅猛增长。
王老板随意地坐在客厅柜台前的转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婴儿模型,迅速地把如何护理产妇和新生儿的相关知识,从头到尾给新月嫂们说了一遍。不过她讲得没什么条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罢就让一旁的几位老月嫂补充,看看是否有遗漏。护理产妇和新生儿的工作繁多而琐碎,这样不成系统的讲解,让几位新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培训完的第五天,公司又来了很多客户订单,但老月嫂们都外出接单了。陈婉被王老板叫到办公室:“现在有一个护理的单子,我看你这几天学得不错,能去吗?”
“现在就可以上岗了吗?”虽说“培训”结束了,可即便王老板不考试,陈婉也清楚自己学得究竟如何,她并不觉得自己到了能够接单的程度。
“就3天,在医院照顾产妇和宝宝就行。月嫂只有动手去做了才会积累经验。”王老板慢悠悠地说道。
陈婉知道继续留在公司也于事无补,王老板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何况她急需用钱——两个孩子尚在学校念书,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于是她点点头:“什么时候?”
“就明天,我会把客户信息和医院地址发到你手机上。”说着,王老板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文件夹,“这是你的工龄证和健康证。”
陈婉接过,发现自己的工龄证上写的是“自2008年开始”。“是不是搞错了?”陈婉隐约有所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想再次确认——这十几天里,通过和其他月嫂的接触,陈婉对公司的情况基本有了些了解。几天前一个月嫂就告诉过她:“公司其实是2009年才成立的,王老板为了显示公司的老牌,就对外说自己2006年成立了公司。被客户问起时,我们也得这么说。”
那个月嫂说到这里时,突然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反正也没见有人真的来查过。”
这里所有月嫂的情况都相差无几:文化程度较低,家庭困难。有的甚至连体检都不合格,她们在被其他月嫂公司拒绝后,才来的这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王老板才不会细问陈婉的具体情况。
“抽成太高了,每单都要被抽走一半不止!”之前,月嫂李姐忍不住跟陈婉诉苦,“但是没办法,没法走,只有这里肯要我。”
“要是遇到要求严格的客户纳米体育,防疫站办的健康证也就没用了。”月嫂吴姐在一旁接口道,“我之前就遇到过一个,他们让我先去医院体检,合格了才签单。我知道自己不会合格,就拒绝了,然后他们第二天就让我回来了。”
“防疫站的人从来不会问健康证的用处,医院就不同了。医生一听我是月嫂,就说我有乙肝小三阳,不合格的。”吴姐苦笑着解释。
(编者注:乙型肝炎主要通过血和其它体液的接触传染,绝大部分为血液感染。)
“没有搞错,记住,你现在已经有快5年的工龄了。”陈婉收回思绪,听到王老板没有丝毫迟疑地跟她强调着,“不过这次是老客户,我会跟她直说是新人,工龄证暂时还用不着。”
陈婉跟着客户走进陌生的小区时,看见街上铺满了刚被雨水打下的亚热带常绿植物的落叶,颜色依然翠绿。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迫仓促上岗——就在昨天,结束了3天护理、正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陈婉突然被产妇的婆婆叫住了。
刚听到这句话时,陈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王老板骗了——打从一开始,这就不仅是3天的护理,王老板背着她跟客户签长期单了。
尽管天气寒冷,陈婉在浴室里依旧汗如雨下。她抱着一个不足7天大的女婴,软嫩无骨的触感不断传来。陈婉紧张极了,在给宝宝贴完肚脐贴后,动作开始迟疑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学的那些护理知识,临到实际应用时,做起来却这么不容易。
陈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紧张得汗水顺着额角缓缓流下,快流进眼睛里了也顾不上擦。
“我来教你吧,你先把汗擦咯。”产妇之前就知道陈婉是个新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她。3天的时间不长,却足够看清一个人的为人。陈婉虽然对于如何护理产妇和新生儿不熟悉,但她足够细心,又富有耐心和爱心。
产妇接过女儿,左手抱住她的身体,右手托住,轻轻放进提前备好的澡盆里。
“没事的陈姐,正好我是二胎,之前也请过月嫂,这些其实我都会一些。”产妇将宝宝安置好后,开始一边给孩子清洗一边解说,“你看我清洗的顺序和手法,先上后下,先里后外……”
接下来的日子,陈婉跟着产妇学会了很多具体操作:吸奶器的用法、如何泡奶、催奶、按摩、做月子餐……产妇相当于给陈婉做了一个二次培训。
多年后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单,陈婉都会由衷地感谢这位产妇,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善意给了陈婉多大的勇气和支持。
20天后,陈婉“出单”回到公司,拿到了做月嫂以来的第一笔工资,1800元——此前,王老板已经抽走了2000元。尽管工资并不多,但陈婉还是先抽出一部分,给自己报了一个正规的月嫂培训班。之后把剩下的钱全部寄给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自己则继续省吃俭用。
“我不是已经给你培训过了吗?怎么,对我的培训不满意?”得知陈婉要参加培训,王老板的态度冷了下来,“这次的客户不也说你挺好吗,有这时间,不如多去接几个单子练练。”
“这次的客户人好,才没有把我辞退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您教得挺好,是我太笨没学会。给我两星期的时间,培训一结束我就能接大单了,到时候肯定赚得更多。”陈婉委婉地辩解着。
王老板的手指在自己圆圆的下巴上来回刮着,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条缝:“你既然要花这闲钱,我也不能拦着——月嫂“三证”你不是还缺一证吗?正好4月有个初级证考试,你培训一结束就给我去接几个护理单子,然后把证考到手!”
那年4月,陈婉在经过为期两周的正规培训,又接连做了几个单子后,以高分获得了月嫂初级证书,正式开启了24小时待命、全年无休的月嫂生涯。
陈婉已经做月嫂近一年后,有一次王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颇为棘手的单子——客户接连换了两名月嫂还是不满意,头一个月嫂在客户家里工作了不到10天,后一个工作还不满1天。
跟前一位月嫂交接时,陈婉了解到:宝妈在分娩时因耻骨联合分离,几乎无法下地行走,需要坐一个多月的轮椅,宝宝又浑身都长了湿疹,所以宝妈脾气异常暴躁。
“是,最近一直下雨,婆婆担心衣服受潮给宝宝穿不好。”宝妈坐在轮椅上点头道。
见宝妈点头,她解释道:“刚烘好的衣服是不能马上给宝宝穿的,宝宝的皮肤非常脆弱,尤其是新生儿,皮肤尤其敏感,这样的衣服非常容易让宝宝闷出湿疹。”
陈婉并没有说大话,后来的确不到两天,宝宝的湿疹就基本都消了。宝妈和家人非常高兴,不住地称赞陈婉经验老道。“不像前两个,跟新来的一样,连这都不会处理”。
听到这样的称赞,陈婉心里却不由苦笑起来。她始终记得一年前的自己是何等窘迫,如果不是那家人的善意纳米体育,恐怕自己也无法坚持至今。
然而,治好宝宝湿疹的感激并没有持续多久,陈婉就再一次被这家人当成24小时待命的保姆了。
“我既然花钱雇你来,你不就应该24小时为我服务吗?”两个月前,陈婉的某位客户这样对她说道。而这次的客户,虽然没有言语上的直言不讳,却在行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宝妈每天要吃7顿月子餐,每餐都会换下1套衣服、2条毛巾,算上宝宝的衣物,每天要洗12套衣服。“要用手洗啊,我那布料可都是好的。”宝妈不忘叮嘱道。
每天下午,在给宝宝喂完奶、哄她午睡后,陈婉本可以小憩一会儿,但宝妈每次都掐准时间,等陈婉一从婴儿房里出来,就立刻在卧室里喊她:“陈姐,给我按摩按摩,我涨奶了。”可陈婉给宝妈按摩时,发现她压根没有什么奶水。
在每晚2点睡下、4点起床准备早餐,不间断地照顾宝宝和150斤重、坐在轮椅上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宝妈,如此坚持了10天后,陈婉终于累垮了:“您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还是对我本人不满意?我没有休息好,就没办法尽心尽力地照顾您和宝宝,对吧?要是觉得我不够格,您直说,我会帮您请其他月嫂来的。”
“不是,”宝妈短促地回答了一声,“我性格就是这样,大姐,你不要怪我。我30多岁了,还生了二胎,”宝妈坐在轮椅上,抬头歉然道,“可能有抑郁症。”
那之后的日子,宝妈的态度终于有所转变,不再让陈婉手洗衣服了,午休时也不再找借口不让陈婉休息,甚至有时候还会向陈婉倾诉自己的产后抑郁。
“做满42天再走吧,婉姐,你一走都没人陪我说话了。”一个月快结束时,宝妈哭着说。
“我也想多陪陪您,但是工作排期已经定好了,下个单子就在这个单子结束之后。”陈婉劝解道,“您以后还有宝宝要照顾,要放宽心,宝宝本身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婉姐,”宝妈握着陈婉的手捏了捏,然后擦了一下眼睛笑了起来,“你说的对,生了这么个宝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后来陈婉无意间问起王老板,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让她这么个刚工作不满一年的初级月嫂来接手这个产后抑郁的单子,王老板的回答出乎意料:“你每次出单后,我都会打电话跟客户交流,跟我想的一样,她们对你的评价都挺好的。”
2014年秋,陈婉参加了月嫂中级证考试,却拿到了月嫂高级证书。一问老板才知道:“我里面有认识的人,跟他们沟通了一下,自然就有办法让你拿到高级证书。”王老板私下里跟陈婉卖好说:“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说完,又笑着看了陈婉一眼。
就这样,陈婉正式成了公司里一名高级月嫂,薪酬增加的同时,接的单子也越来越棘手,王老板的抽成也跟着水涨船高。
2015年4月,王老板又给陈婉接了一个颇具难度的单子:宝妈是某服装连锁店的老板,在接连辞退了一位催乳师、一位护士、一名医生以及两名月嫂后,找到了陈婉。
陈婉一到客户家中,就看到了一个鸡飞狗跳的场面:全家人围着啼哭不止的宝宝团团转,却都束手无策。陈婉把宝宝接过来,脱下裤子一看,果然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宝宝患了“红(尿布疹)”,非常严重,已经出血。再一看,宝宝脸色发黑,全身皱巴巴的,显然已经饿了许久。
“从生下来到现在,才喂了4次。”宝妈焦急地说,“根本喂不进去,每次一喂他,就像要断气一样,连脸都黑了。”
“现在先喂饱宝宝要紧,红之后我会处理的。”陈婉示意宝妈去房间,走到床前教宝妈,“您先躺下,侧卧着。”
宝妈将信将疑地躺下后,陈婉把宝宝轻轻放在宝妈身旁,头紧挨着她的,让宝宝含住。不一会儿,宝宝就开始吮吸起来月嫂新闻。
“真的吸了!”宝妈惊喜地叫了一声,引来了一直等在门外的家人纷纷进来看宝宝喝奶,都高兴坏了。
“阿姐,你现在是我们全家的偶像了!我们之前请了那么些人都喂不进去,你一来就把宝宝给治服了!”宝妈喂完奶,一脸钦佩,“之前那位月嫂给宝宝换尿布的时候,见宝宝流了一血,就立马跑来跟我说她不会处理,不敢做了。”
宝妈非常健谈,坐月子期间跟陈婉讲了自己的奋斗史。“我本是H市人,毕业后来到这边做会计。做了几年赚了挺多,就想自己做生意了,便开了一家西餐厅。”说到这里,宝妈突然问陈婉,“阿姐,你喝过奶茶吧,你觉得好喝吗?”
“那就别喝了!你知道一杯奶茶我们卖多少钱吗?普通的就要十几块了,而我们一桶香精的成本也就十几块,却可以用它调出上百杯。西餐厅开了4年,大赚,但心里不舒服啊,这种黑心钱我也不敢再赚了,怕以后报应到孩子身上,就把它盘给别人后,又开了家服装店……”
“我信的。”陈婉知道,其实信仰与否并不重要,只是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如此,日子方不至于太难熬。
那天,两人冒雨去了一座很远的寺庙。寺庙建在山上,山中云雾缭绕。上完香后,陈婉还在寺院里看到了孔雀。那是陈婉第一次见到孔雀,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初见孔雀时的惊艳与喜悦。
2015年夏,陈婉从F大附属第一医院妇产科的病房里走出来时,看见隔壁病房也有人同时走了出来,两人几乎同时来到电梯前。
短暂的交谈后,陈婉才知道这个叫赵华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同乡。早在2003年,赵华就成了一名月嫂,已经干12个年头了。
诸多的相似让陈婉跟赵华成了朋友。后来陈婉才知道,赵华每年都会接12个单,全年无休。她的丈夫是一位赌徒,欠了14万多的外债,而她的儿子两年前因帮老板偷漏税被拘留,至今仍未结案。平日里,除了给丈夫还债,她还要帮儿子请律师,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旋转了一年又一年,仍然不能停止。
“阿婉,每次请律师我都要花8000块,他们却只上去说几句话,”赵华在电话里对陈婉抱怨,“几次了,一点进展也没有。可我又不得不请,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这时,陈婉的听筒里突然传来一声哽咽。“以前怕他被判刑,现在却盼着他判刑。你说要是早点判下来也好啊,我就知道要等几年了,”赵华的声音低了几分,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我等他出来,心里也有个盼头。可是到现在连案子都没结,就这么关着他……”
赵华再也克制不住,哭出声来。还有一次,赵华在电话里不无苦涩地跟陈婉感慨:“干我们这种伺候人的活,就不要指望会被当作人来看待了。”
原来,赵华又遇见了那种多疑的客户——在工作期间,宝妈的婆婆一直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出单前,那位婆婆义正言辞要求检查行李:“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顺走我家的什么东西?”
“不要多想这些,真要想起来,一天也做不下去。”陈婉无奈地回答,她也遇见过多次。
“是不敢多想,有时候想着想着都忍不住要掉眼泪,不过像我这一把年纪的,要真流眼泪还怕被人笑话呢。”电话里。赵华笑了起来,“阿婉你没关系,再熬几年,等你女儿毕业工作了,就能享清福啦。”
认识赵华的时候,陈婉的女儿已经念高三了。国庆期间,陈婉恰好出单,她担心女儿学习压力太大,便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把女儿带来F市玩几天。
陈婉带着女儿在几栋老旧的居民楼里穿梭时,突然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时的那个夜晚。
“我带你去公司附近的旅馆住吧。这两天出单回来的月嫂多,公司可能睡不下。你难得出来放松一下,得好好补觉才是。”
“没关系老妈,我本来就是为了跟你多待几天才来的。”女儿立刻婉拒了,“你让我一个人去住旅馆,我可不答应。”
打开公司陈旧的铁门时,陈婉果然看见狭窄的客厅内已经挤满了人。王老板正坐在转椅上,和几位老月嫂大声说笑着。见到陈婉身后的女儿,她们都把话题转移了过来。
“小陈,这是谁啊?——王老板,又来新人啦!”夹带四川口音的吴姐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年纪这么小就来当月嫂,我们几个老奶奶的饭碗怕是要不保咯……”坐在破沙发上的几名月嫂,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一样,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陈婉带着女儿走进左手边的房间时,内心是忐忑的,她真的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睡在这种地方。
“是,就两间房,你跟我们一起睡,另一间是王老板的办公室。”陈婉见女儿看着房间里的那张小床,长久地沉默着,知道自己果然还是让女儿担心了,于是立刻开口解释,“平时公司里真的没这么多人,刚好最近她们都出单了,所以才挤了点。况且平时我都在外接单,很少睡在公司,你就放心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婉让女儿睡在角落,自己把她护在里侧。陈婉心想,明天不管女儿如何反对,都一定要带她去住旅馆。
这时,睡在旁边的李姐突然说话了:“小陈,我的小儿子应该跟你女儿一样大了——我都快4年没见他了。”
“我也好久没见过闺女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念书。”另一位月嫂也打开了话匣子。
陈婉没想到几位月嫂会突然聊起这样的话题,她不希望女儿知道这些后又为她瞎操心。她悄悄歪头看了一眼女儿沉睡的面容,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儿子去年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别人家里接单,以后等他媳妇生孩子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帮他带带孩子……像我们这样一年到头在外面不知照顾了多少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却连有没有吃饱都不知道。”
“小陈你真好,家离得近,一年可以回几趟家,这次还能把女儿带来玩。哪像我,从四川来到这都3年多了,一次都没回过,怕一回去就舍不得出来了,哈哈。”尽管李嫂一直在笑,语气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悲凉,“有一回我想给我家娃子写信,还去买了笔和纸,结果回来要写的时候,才发现我只会写我娃的名字,哈哈……”
“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了,好好赚钱才能让孩子们有书可念!难道你想让他跟你一样连信都不会写吗?”
夜里的谈话还在继续,陈婉不知道的是,在她松了一口气的瞬间,泪水就从女儿紧闭的双眼里夺眶而出了。
2016年除夕,陈婉收到赵华发过来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小碗煮芥菜和一碗米饭,随后,又发来一条消息:“我已经吃这个快一个月了,今晚还是这个。”
赵华这次接了一个“年单”,宝妈的家人每餐都跟赵华分开吃,并且会单独给赵华准备一碗煮芥菜,连除夕夜也不例外。“才吃几天我的胃就开始痛了。”
“不要做了,身体要紧,钱有机会再赚。”陈婉试图劝解,虽然她知道劝也没用。
“再做几天吧,年单的报酬更多,你也知道我舍不得。”果然,赵华这样回答了。
其实,劝赵华的时候,陈婉自己也正在强忍着胃绞痛——她在X市客户家里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的开水煮鱼卷了。
这次的客户祖上几代都是教师,宝妈坐月子期间,她婆婆特地从Q市赶来,还带了很多特产——鱼卷。
“我半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饭菜要是做得不好吃,你们别见怪啊。”婆婆说道。陈婉起先以为这只是玩笑话,一顿饭后才发现,原来她说的是大实话。不管做什么菜,无论荤素,婆婆都是先往锅中倒入一点儿油,再把开水倒进去和食材一锅煮,鱼卷也是一样。
这几年,公司不断有许多新月嫂加入,同时也有老月嫂离开。留下的基本都是办不了健康证的,否则没人能长期忍受王老板如此不合理的剥削。高级月嫂的流失,让公司的口碑不断下滑,很快面临着倒闭的风险。
“王老板,我想离开公司了。”陈婉向王老板请辞的时候,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她知道,这些年若不是王老板有意栽培,自己也不会有在客户间积累口碑的机会。尽管被压榨了多年,但陈婉在心中还是感激她的。
“我知道你早晚都会走的,”王老板一如初见时的那样,闲适地坐在办公室里的那把靠椅上,“其实看你们一个个的离开,我心里还挺高兴的。你可能不太相信,我看着你们从门外汉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样子,心里总会有一股成就感。”
“你们有了口碑,自然会有自己的客源,这是凭你们自己的本事换来的。”王老板通情达理地说,“你们都走了,对公司来说确实是一种损失,不过我也不会忘记你们当初为什么来的,所以就不挽留你们了。”
随着年龄渐长,陈婉做起来也越来越力不从心。做月嫂多年,她原先在工厂上班时落下的颈椎病,没有丝毫改善,却因为照顾宝宝还患上了腰椎病和关节炎。
而且近两年,随着月嫂这一职业越来越受到大众的关注和重视,行业里不断注入新的血液,加入新的规定,原来的那些月嫂也渐渐没了容身之所。
“你会用手机打字,却不会写字?”去另外一家月嫂公司面试时,公司里管人的小姑娘问道纳米体育。
“我确实不会写。”看着对方递过来的一本厚厚的“月嫂工作记录簿”,陈婉不知所措起来。她以为只要照顾好宝宝和宝妈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往本子上写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这对于她来说太难了,即便自己会写,这厚厚的一大本,每天还要求写两页,肯定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大姐,你的那一套都过时了,现在就要‘规范化’!”小姑娘特意把那3个字咬得极重。
跟陈婉境况类似的月嫂不在少数,她们年龄较大又没什么文化,有的只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而如今连这也“过时”了。
“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家里连套房子都没能备着。”同被那家公司辞退的李姐一脸苦涩。
高三那年国庆,我去过母亲的公司。那时候的“XX月嫂公司”依然热闹,我还记得自己跟几位出单回来的月嫂挤在公用卧室小床上的场景。那位来自四川的月嫂,说已多年未见儿女时的笑声仿佛犹在耳边。
后来听母亲说起这些月嫂的故事,才知道原来她们只有在公司的时候才会这样。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虽然破旧拥挤,但似乎也只有那里,才能让她们不用看人脸色,放松一下。
我偶然见过一次赵华,她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让我以后要好好待自己的母亲。她笑着说这句话时,眼神却是黯然的,我想她应该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尚在囹圄的儿子吧。
2019年,母亲在我毕业工作后,终于彻底辞去了月嫂的工作。我不知道几年前见过的那些月嫂们,现在是否还在这个行当里艰难前行,或者像赵华一样,只能做钟点工。
后来,我无意间在家里发现了那本“月嫂工作记录簿”,打开厚厚的本子,上面只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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